一 热闹的世界-《中国戏剧文化史述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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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个节目,张衡在《西京赋》里也有记述,他说得比较概括:
东海黄公,赤刀粤祝;冀厌白虎,卒不能救;挟邪作蛊,于是不售。
看来,《东海黄公》在演出时也是以武术竞技为重要内容的,一个演员扮法术失灵的黄公,一个演员扮老虎,扑斗上好几个回合。但是这种扑斗,已不是两个演员力量技巧的真正比试。因为比试的路途和结果早就预定好了的:老虎终究要将衰老疲弱、饮酒过度、法术失灵的黄公杀害。这样的角抵,当然是用不着裁判人员的了。
显而易见,与一般的竞技性角抵相比,这里出现了假定性
。这是戏剧美演进的又一个重要信息。
巫觋的拟态表演也有某种假定性,但那是一种不自由、不自觉的假定性。当人类还匍匐在鬼神们的威胁和恩惠之下的时候,装神弄鬼只能是一种真诚而又盲目的假设性活动。在那里,人们受着巫觋法术的裁判,尽管它是人为假设的。到了《东海黄公》,情况倒了过来:巫觋法术受着人们的裁判。西门豹对巫觋的裁判采取的是实际惩治的方式,而汉代民间艺术家对巫觋的裁判采取的是艺术假定性的方式:设置法术失灵的情节线索。不难看出,这种艺术假定性,是一种自由的假定性
。《东海黄公》的表演与巫觋的拟态表演的区别,正在这里。
“总会仙倡”也有拟态表演,但没有构成一种情节化的自由假定性
,因此只是在演出场面上接近戏剧,而没有在实质性的内容上趋向戏剧。
由于上述种种原因,《东海黄公》的演出在中国戏剧文化的发达史上,具有空前的、界碑性的意义。是角抵,却沿着预先设定的情节线进行;是扮演,却不再有任何巫觋式的自欺欺人的盲目成分。于是,这里有了一种建筑在自由基础上的设定,或者说,有了一种被设定的自由。戏剧美在这里产生了一次关键性的升腾。
由此可知,仅仅从词源学上考定戏剧与角抵争斗的关系,进而说明戏剧的本质,或者仅仅以扮演来概括戏剧的奥秘,都是有偏颇的了,即使与遥远的汉代的史实相印证也是如此。
把《东海黄公》说成是一个正规的戏剧剧目,显然还失之急躁,但无可否认,它是一级重要的阶梯。张衡在《西京赋》中为黄公写下的“挟邪作盅,于是不售”这一判词,正反映了当时我们民族的先驱者们对巫觋法术的部分唾弃。就在唾弃过程中,人们想到要扮演一下扮演者
,用轻松的方式揶揄一下一度颇为庄严的法术。这并非仅仅是在讥刺黄公,而是人们对自己过去的一种反思和回顾,一种告别式的自我观照。这种自我观照,可以比其它方式更明晰地显示出人类前进的步伐。因此,可以说,戏剧美的这次升腾,仍然发生在人类一次历史性的腾跳之后。
堂吉诃德是以自己的失败来反衬历史的进程的,他的全部戏剧性的根源也在这里;东海黄公,是局部意义上的堂吉诃德。
出现在观众眼前的东海黄公,究竟是一个被讥刺的滑稽
对象,还是一个正面的悲剧
形象?从《西京杂记》的记述中去体味,很难断然论定。就其主要方面来说,大致是一个被讥刺的对象,但讥刺得很有限度,并未使黄公堕于滑稽。你看,他当年确实也是能制伏老虎的,形象也颇为俊丽壮观,现在的失败,只是由于年老力衰,饮酒过度。在这里,艺术家对黄公并不太无情,黄公也并不“出丑”到滑稽的地步。那么,是否就构成了悲剧性呢?那倒也不。黄公之死,并不给人以一种感奋的悲剧力量。人们冷静地表现了他的死,观赏着他的死,他们以黄公的失败来表达自己对巫觋法术的怀疑,至少深信它也会有失灵的时候。这里并未包含太多的悲剧性。由此可见,《东海黄公》的创作者与观众,在审美情感上陷入了一种时代性的迷惘。他们一时无法明豁地来处置自己的情感形态,他们在总体上已走到了黄公的前面,超越了黄公,但又不能完全超脱地来审视黄公,因为黄公还代表着他们刚刚告别、正在告别、或尚未告别的一段历史,一种信念。鉴于这样的背景,汉代人民在对《东海黄公》这一演出节目的美学范畴的选择和审度上,还不能十分确定,更不能十分浓烈。诚然,这里已有戏剧美的不小的成色,但当人们一时还无法确定究竟对之悲悼还是嬉笑的时候,这种戏剧美离成熟还有较大的距离。戏剧美成熟之际,大多显现出喜怒哀乐的朗然色调,也就是说,大多有着自己明确的审美形态,有着对美学范畴的确定归附。戏剧美成熟之际,要寻找强烈的悲剧美和喜剧美,都不会是难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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